我“造”的第一本书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4-23 10:02:00    

麦 家

不是什么秘密,我和父亲曾有长达20年冷战,我将对父亲应有之爱尽量给了母亲,怨恨却像棵树一样长高长大,长出了年轮、粗皮。从一个角度讲,我长大的标志是将对父亲的怨恨从日记里亮了出来,明码在日光下、日常中。这当然令人羞耻,但恬不知耻的我不以为耻,我的脸像知更鸟的蛋一样蓝,不是红。有人说,我这是为当作家埋下了种子,因为父子冲突是文学母题。我无语,脸像映出蓝色火焰的烙铁一样红。

命运齿轮嘎嘎转,转到某种神秘约定中。1986年,受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启诱,我勤奋的笔不甘心只写日记,开始写小说,并有幸在多年后出了第一本书《紫密黑密》(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)。书寄回家后,母亲给我来信说,父亲捧着我的书在村里大走了一圈。那是一个6000人的大村庄,我不知父亲要多久方能走完一圈,只知父亲之后还要走一圈又一圈——母亲说,像抱着个大孙子似的,不遗余力地广而告之,鼓吹我“造了一本书”。父亲读过半年私塾,去过杭州、上海,能看报纸。他知道书是写出来的,但他偏不说写,偏要说“造”。

这是他的创作,也是他的创造。

无疑,“造”比“写”更形象、更壮观,也更符合一个农民的语法。从那以后,我赋予自己一个私密的称谓:造书的人。这是个小小的收获,意味却是深又长:我和父亲久深的冷战大抵就是从此开始消融,如冰封的大地回春,我鼓励自己输出优秀的情感,拒绝简单粗暴,而是成熟、理性、高尚地对待过往、过错、过失。这是个不错的话题,令人愉快,但不宜在此赘述。

命运齿轮不停转,转得我晕头转向。作为一个写作者、造书的人,我经常不理解自己。有时我觉得自己天生是个造书人,因为童年是那么不幸——海明威说不幸的童年是作家最好的训练,我有童子功,心中有淤泥要疏浚,造书是我的命,也是渡我的桨;有时我又觉得自己并不配造书,因为我造一本书是那么难苦,每每都是殚精竭虑,颠来倒去推敲、修改,又不免胎死腹中,这样的惩罚像季节一样更替不止。两种感受像冤家死对头,从不悔改,不时神出鬼没,搞得我时常厌倦人世、怀疑人生。但人生怀疑也得过啊,就这样我过了青春,过了中年,过了花甲年,“造”了一堆作品,有所谓的“谍战三部曲”(《解密》《暗算》《风声》),也有《人生海海》《人间信》等这样的“故乡曲”。

毋庸讳言,现在中国传统小说处于窘迫的境况,读者不买账,小说在日益边缘化。像一对朋友,关系有些微妙,甚至有冲突。我以为,这时我们小说家尤其要拿出姿态,为小说前途思虑,不要太自以为是、自私自利,必须开阔心胸、眼界,练好金刚钻,拿出真功夫,而不是耍唬弄人的小把戏。我一直试图在做这方面努力:放下小说家故作高深的姿态,改变传统小说的腔调,从语言和故事层面寻求一种无障碍的阅读、激发好奇心的阅读。我像克制体重一样,克制小说故作高深,克制使用难字、生字、涩词,同时忌惮平铺直叙、线性叙事、流水账、无技巧。我不想装深沉。这不是一对矛盾,而是今日读者给我们下的战书。